文丨温亚军
《记着》栏目 第12位讲述者
【资料图】
白露过后,是收获核桃的时节。往年都是中秋节前后核桃才成熟,今年闰六月,离中秋还有月余,核桃等不及,已青皮爆裂,自己往下掉落了。我们家乡把收核桃称作打核桃,这样说很有道理,核桃树高大,枝杈纵横捭阖,爬上去采摘显见得不现实,只能站在树下举着竹竿敲打树枝,核桃像冰雹一样纷纷掉落。好在核桃不仅仅是皮实,而且坚硬,用多大的力量坠落也不能伤其分毫。碰到更高更大的核桃树,竹竿的长度够不着,只能搬来梯子上树敲打了。
二伯每年都会赶回老宅,收获院子两棵越长越大的核桃树果实,虽说年纪大了,他似乎一直不觉得自己老了,照样爬上树打核桃。那些核桃,在阳光下闪烁着青色的光芒,沉甸甸的样子丰腴极了,少有人不会被这样的丰腴诱惑。二伯又轻车熟路地爬上树,在敲打核桃的过程中,为了安全,他在树上拴根绳子,一头系在自己腰上,这样的保险措施简单实用,也显见他的谨慎。
两棵树的核桃打完了,按说,今年打核桃的工作已经结束,接下来就是剥核桃皮了,这可比打核桃更为持久和辛劳。那天,打完核桃的二伯有了新的想法,他没有沿袭以往打完核桃直接收装的程序,下树后竟然搭梯子爬上墙头,要把伸到邻居家的几根核桃树枝砍掉。
二伯的想法,大概是担心伸进邻居院落的枝杈来年长满核桃,成熟后掉落下去,会引起不必要的纠纷。他想将纠纷的苗头扼杀,未雨绸缪,却忽视了自身,忘了自己七十七岁的高龄。他砍断树枝,脚下一滑,从墙头掉落到邻家院子里,像颗沉重的核桃回归土地,结束了他的一生。
我父亲兄弟四个,二伯为大,但在他们堂兄弟排行中为二,故我们都叫他二伯。说句实话,二伯在他们兄弟中,这一生算是活得最好的,他青年时期走出农村,在一个镇电影院当放映员,后来调到另一个镇,一直在这个行业工作到六十岁退休,基本上没受多少他们那代人经受的苦难,比如饥荒。
当然,二伯机敏能干,他凭着当时一些政策的优势,把老婆孩子后来都带到镇上生活,彻底脱离了农村,在那个用城镇与农村户口来衡量的时代,户口就是城与乡的差距,而这种差距,又似乎是本质上对你阶层的定义。所以,当时他们一家人非常幸运,也承接了很多充满“羡慕嫉妒恨”的目光。如今,二伯的两个儿子都是国家干部,生活适意安定;他的女儿早些年接替他进电影院工作,只是后来受大环境的影响,镇上的电影院越来越不景气,虽然她的生活状况不如两个弟弟,可比起还在农村坚守的人,要好很多。姐弟三人早已成家立业,都在开发区买了独立住房。二伯留在村里的这个老宅虽保留着原貌,长期无人居住,有时回来参加村里邻居的红事白事,老两口偶尔住上一晚。
再就是院里的两颗核桃树,每年中秋前后回来收走核桃,一般不做久留。房子长久无人居住有些破败,院子幸亏是水泥地,不然早被荒草侵占。听说前阵刚买了水泥沙子,准备维修一下院子,或许二伯打算时常回来住,毕竟乡村的生活,不似从前那般落后和艰难,甚至还可能多了些城镇里缺少的人情味。没想到,二伯却出了意外。
葬礼那天,棺材封口的过程漫长而伤感。想起以前我还在新疆,回家探亲时,下了火车先去二伯家,他会亲自动手,给我做上可口的饭菜……我已泪水涟涟。这个时候,根本无须什么氛围,悲恸在心中,绵长而真切。
讲述者:
温亚军,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,1984年底入伍至今,曾在新疆服役16年。现供职于北京某部队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西风烈》《无岸之海》《伪生活》等七部,出版小说集《硬雪》《驮水的日子》等多部;作品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;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,首届柳青文学奖;以及《小说选刊》《中国作家》《上海文学》等刊物奖。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、日、俄、法等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