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游泳健身了解一下”的浪潮已经远去，健身房这片沙滩上留下套路、圈钱、跑路的一地鸡毛，然而在一个地方，有一家健身房不知不觉已经开了二十六年。二十六年的时光，这里面有一个女人和健身房的故事。
以下为口述
(资料图)
人呀，怪的很，日子过着感觉没啥，突然往回头看，把自己吓一跳，我们这家健身房开了二十六年了。
从我当姑娘的时候，到认识我们老祝，我对健身和健身房是一点都不了解，第一次见到他，哎呀，又帅又魁梧，还是个大学生。九十年代初老祝还在啤酒厂上班，从西安冶金学院毕业，学的是建筑设计，当时大学生毕业包分配，把他分配到啤酒厂，老祝从小爱锻炼身体，不知道他是从啥时候开始爱练肌肉，开始的时候在自己屋子，自己做个哑铃，支个板凳架个杠铃杆子练，边上班边练。
到了九三年、九四年，当时流行下海做生意，他大学里学的就是建筑这一块，老祝就从厂里跑出来给人家一个房地产公司干，这时候我刚认识他。从谈恋爱开始，我就发现他除了上班干活，就爱耍铁坨坨健身，越耍越上心。到了九七年年初，家里来了个朋友，这个朋友说，小祝你这么爱健身，汉中也没有个像样的健身房，干脆你自己搞个健身房算了，人家就这么一说，老祝自己心动了。当时在汉中，只有工人文化宫那里有公家办的健身房，时间长了老祝他们这帮子年轻点的爱好者总是觉得不对劲，接着他就筹划嘛，跟人商量，打听问，到了九七年四月份，在当时的工业品批发市场，开了我们这家健身房。
■ 二十六年前自制的深蹲架
老祝也没跟我多说什么，我也不问，在当时汉中这个地方，私人开健身房还是头一回。身上总共四千七百元，在工业品批发市场找了间30平米的房子，就把这个健身房开起来了，全部的装修就是自己做的，找了木板，自己刷油漆，我还记得刷的是红油漆，当时买器械没有现在方便，小部分买现成的，大部分都是老祝自己做出来的，他自己还做了一个深蹲架，现在还在用，真是心灵手巧。一开业就有人来练了，人也不多，只有几个是练家子，其余的会员都是觉得新鲜，试一试。所以练的人练地吭哧吭哧，他在跟前指导也是吭哧吭哧。慢慢的来练的人就多了，地方就显得小了，得找个大点的地方，十月份我们刚结婚，就把健身房挪到陈家营十字未来电子公司的六楼，地方大的多了，老会员跟着过来，又有新会员来，稳定下来有三十多个会员了，这个过程还是老祝一个人弄着，我在外面上班，偶尔过去看一下。
现在回想起来，健身这个行业，跟整个社会的经济的发展是连在一起的。那个时候电视里开始播放马华健身操、各种哑铃操健美操，人们对锻炼这个事情开始重视了，老祝边开边摸索，一开始规矩定下来，一张年卡300元，给会员说几点开门几点关门，我记得时间是早晨七点到中午十二点，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，只有早开门晚关门，绝不能缩水，会员来练，他一看人家是新手，自己就冲上去给教，老会员哪个地方练的不对，他也不管人家脸上好看不好看，必须把正确的地方讲到。随着人们的工资水平慢慢往上走，来锻炼的人也多起来，到了2000年，总算把健身房的牌子打出来了。
刚过2000年，地方又显得小了，老祝想着还得挪，这就挪到了东大街供销社大楼三楼，地方又大了一些，这年我又生了我们豆豆，日子就忙忙乱乱的，从快生娃到坐月子，老祝主要忙着搬店，还得照顾我，我当时也很理解他，男人干个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容易，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在干事情。到了东大街这里，健身房的生意又上了档次，老祝带了几个小兄弟一起弄，这个时期开始锻炼的会员里面，还有几个人一直跟着我们练到现在了。
老祝是个对自己要求非常高的人，当时那个情况，一般人想的就是趁健身热潮起来，冷怂地挣钱，钱先装到包里再说。而老祝就是个典型的从八十年代过来的人，他想的是场地咋样更合理的规划，器械咋摆，给会员能多弄些啥新项目，把健身房的质量搞得更好。时间一长，又觉得东大街这个场地不合他的意了，这时候跟着他的小兄弟也想自己干了，老祝这个人呐，说那行，这个品牌名字你用，我就搬到新地方重新搞。咋办，那就又找地方，好多朋友说你搬来搬去的，影响生意，但老祝觉得感觉还是不对，必须得找，这一下又找到西后城太白泉的奇石馆那里，这一下地方才合他的心意。那么又搬嘛，到了奇石馆这里，搞了一年多快两年，他没事转的时候，又看到我们现在这个地方，这地方一看，他马上就喜欢上了，空间大，采光和通风都好，就是他脑子里想的健身房应该有个那个样子，心里面这么一想，想一想就要行动。
2003年，我当时也不在外面上班了，在健身房给老祝帮忙，把奇石馆那边的事情处理完，就搬到了现在这里，起了新的店名一直到现在。翻过年一切都弄差不多了，马上把家里住的那套房子卖了，卖了四万八，钱投到健身房的生意上来，我们搬到健身房后面小屋子里面住，一家三口人从此就紧紧连在健身房上。
■ 父子两一起干活
搬到这个地方来开始，整个社会对于健身锻炼的热潮突然哗的一下开始了。我们刚开始就只是弄举铁的项目，后来你就要加上健美操，健美操刚热没多久，瑜伽又热起来，老祝选地方的眼光真的好，举铁的场地规划好，再弄操厅，瑜伽房，高温瑜伽房，澡堂，连打台球的地方都布置好，一点都不狭窄。场地弄好，卫生弄好，器械弄好，来的会员更多了，那几年跳操的人最厉害，我们早晨五点半开门就有来跳操的人，白天几乎也休息不成，一直要到晚上十点半，这个时期会员最少都在100人以上，人们愿意为锻炼这个事情花钱，年卡费往上涨，掏钱办卡的人还是很多。
我们娃生下来会走路开始，基本是在健身房长大的，我和老祝忙着经管健身房，很少能有时间带娃出去耍，娃吃个羊肉泡，都是我们教练带出去吃的，这一点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很内疚，从小他就在健身房里窜，窜着窜着长大，一点点大的人，看到有会员不会用器械，他还上去给人家指导动作，把人笑的。老祝在前台忙，我到后面一个小屋子里把饭做好，做好了端到前头吃，吃完了我又赶紧收拾打扫，不停有人来，你得招呼，娃自己耍累了就往椅子上一躺，他人小能躺下，老祝只能蜷起来休息一会，一大一小挨在一起，心里看着那个滋味，不好受。后面小屋子我们睡的床，是那种老式的沙发折叠两用床，三个人挤在床上，有一次夜里老祝起来关窗子嘛还是搞啥，一脚踩到床沿上，把床给踩断了，这一下就没法睡了，把娃抱怀里，三个人坐到天亮。
2005年开始，健身房的情况一年比一年好，尤其是08年地震以后，好像就是一瞬间，那么多男男女女都来练，男的举铁，跑步，女的跳操瑜伽，每天固定来练的人，有150多人往上，光是集体课一天都要开五六堂。这期间汉中的健身房慢慢也开的多起来，我们还是坚持办卡就来练，需要请私教就交私教费，再想上小课交上小课的钱，不搞啥虚的，这就辛苦的很，我要在前台接待，烧水，搞卫生，老祝本身又是个事必躬亲的人，从早忙到晚，有时候累的话都不想多说。
到了2015年，健身热到了最厉害的时候，老祝心里一直想，他自己从年轻的时候就出来干健身房，能不能在这时候搞个最厉害的那种，男人嘛，谁都有个事业心。他这个人一有想法，只要想好了就干，也不多说，又想办法在西环路那里开了一家分店，这个分店高大上，三层楼的规模，各种区域面积都大，器械也是非常好的，老祝带了团队，啥活自己也亲手干，整整一个夏天四个多月，终于把这个店弄出来。一年他非常累，我也累，豆豆也是在这一年中考，娃从小学习特别自觉，虽然娃自己说妈妈你别操心，但做父母的咋能不操心，老祝在那边忙新店的事情，我在这边看着，娃复习准备考试，还好，新店开起来，老店也没出啥问题，豆豆也考上了汉一中。
■ 老板在锻炼
新店开业，生意非常不错，这时候心里想着，事业还行，娃学习自觉，我们两口子再好好努力一把，把娃供出来，后面也就安生过日子了。但生活哪里会按人想的那个样子来，接下来，就是我人生里最木乱的时候了。
老祝啊，是个面硬心软的人，有啥委屈都自己憋在心里，从来不在我和娃面前说，非常爱看书，会的手艺多，水电装修他都懂也都能干，健身房的装修和设备也都是他自己弄，平时吃饭也是我做啥他吃啥，穿衣服从来不讲究，就是有时候抽根烟啥的，在生活上没有一点讲究。男人干个事业不容易，就健身房这个摊摊，有时候事情来了也烦恼，他的睡眠就不好，长期失眠，那年夏天费了大劲把新店弄出来，从那开始，我就感觉他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，你问他吧，他说好着的，也不说哪里不舒服。翻过年到了2016年，汉中的健身房是越开越多，基本上能开健身房的地方都开了，这个竞争就很激烈，互相之间打仗，你做活动搞营销，他看到了也要做，你敢一年的钱卖人家两年的卡，我就敢卖三年的卡，赔本赚吆喝，把人弄到店里再套路，加上这个时候健身热慢慢凉下来了，骑自行车的，爬山的，练瑜伽的，都没有那么心热了，这样一来生意真是薄了，新店那边规模大，运行成本大，老祝跟我商量一下，就把店转出去了。回来就说安安心心守着老店，才安稳了一段，2018年刚过完年开春，他身体突然就差的厉害，吃不下睡不着，瘦的厉害，我一看心里就紧张了，啥事都停下，赶紧叫他到医院做检查，不得了，癌症，胃癌。
当时我脑子一下子就傻了，轰的一声，从认识他到现在，他就是个铁人，在心里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会有这方面的病，一辈子不喝酒不吃辣椒的人，怎么会是这个病，加上我们豆豆正在上高中，这后面咋弄。但老祝自己很淡定，检查出来的时候情况已经不太好了，他也就是说，治疗嘛，你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害怕啊，也没有那种不治了算了的话， 就是每天吃药打针治疗，回到店里该干啥干啥，你就看不出来他是个病人。这个时候，老祝提出来要把健身房的器械更新一下，装修重新弄一下，我心里面心疼他，但他这个人，做了决定的事情，你就说不回来。先把旧的操厅拆了，重新规划力量区和有氧区，澡堂也要改地方，老祝带了几个工人，自己把图画好线路规划好，跟工人一起干，工人不会的地方他还要手把手教，把场地弄好了，所有的旧的器械，固定的自由的都换。从外地买器械回来，大车只能半夜开进来，跟隔壁单位说好时间，车开进来，我们和两位教练，从后面的平台上用电葫芦把器械吊到三楼，再用地牛一台台拉到场地上，摆好位置，安装调试，所有弄好，天就快亮了，赶紧让教练回去休息，我们两个开门营业，不能耽误会员来锻炼。这么个样子，老祝拼着一口气把健身房重新收拾好，身体更差了。
■ 器械归位
其实我心里很清楚，他身体这个状态，还要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。我一个女人家，除了年轻时在外面打了几年工，一直就跟着他一起工作生活，结婚生娃，从来没离开过他几天，我平时是个嘻嘻哈哈心里不放事情的人，现在看到他这个情况，心里难受极了，也放声大哭过，但哭完了还要好好陪着他。他这个病刚检查出来的时候我们为了不影响娃的学习，给娃保密着，但是后面老祝要做手术，这个时候也瞒不住了，那天晚上娃在家，老祝很平静地跟娃谈说这个事，娃听了以后转身回自己的房子继续学习，从第二天开始，我能感觉出来娃和以前不一样了，成了大人的样子。2019年老祝做了手术，手术后他要继续治疗，我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经营店里，娃的学习虽然不让我操心，但也要尽力照顾他，这么一来我就很忙碌了，很多事情之前有老祝，老祝说咋弄我光听着执行，现在我就不得不自己面对了，老祝手术刚恢复几天，又跑到店里，弄这个弄那个，不肯闲着，我知道他心里还是爱他的健身房。
那年孩子应届高考，没有发挥好，老祝说干脆你复读，读书不容易，尽量考个自己喜欢的好学校，那么孩子就去复读了。这个复读过程中，孩子嘴上不说，其实他心理压力很大，自己父亲身体这个情况，在学校里学习任务又重，不过好的一点是豆豆从小和老祝相处的非常好，两爷子就像朋友一样，老祝不管跟豆豆说啥，都把豆豆当成年人看待，有啥说话，两个人经常坐在一起聊天，谈时政谈文学谈各自看到的事，豆豆学习上有啥问题，拿回来跟老祝说，老祝拿支笔拿张纸跟娃一起研究。老祝爱娃，但不惯娃，健身房有啥需要干的活，豆豆也跟着干，修跑步机，上房顶修水管，这些活他爸一说，豆豆马上就去弄。老祝养病，豆豆复读，我管店，2020年年初有了疫情，封控，开门，封控， 开门，过了4月份老祝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，这个时候我心里实际上已经想到了，但老祝呢还是咬着牙再坚持，要等着豆豆考试，豆豆要考军校，这个很不容易，文化课要求非常高，身体还要锻炼好，老祝硬是一天天等着，豆豆笔试过后，就去了西安参加部队院校的面试，面试通过的那天上午，老祝去世了。
我不愿意想起那一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，老祝在的时候，把生死的问题一直就看的很淡，他能撑过三年的时间，是为了我和豆豆，也是舍不得这个健身房。老祝走的时候给我说，如果健身房开不了，你就把它关了，孩子上大学走之前也给我说，实在不行别开了，你一个人弄太累了，虽然他们都这样说，等心里面稍微缓了一下，我还是继续把这间健身房开着，养了一只狗狗在身边。
疫情三年自不去说，整个经济环境大家都能感觉的到，现在来练的人比前几年少多了，我把健身房坚持开着，也就是勉强经营而已。我们健身房的会员，都是些非常好的人，这么多年来，大家处的像好朋友亲人一样，每天来练一练，练结束了聊聊天，经常还有会员给我带好吃的，心里有啥话也愿意跟我说，跟会员们相处久了，还真是离不开大家，好多会员，自己当年刚到我们这里练的时候还是小伙子小姑娘，现在他们的娃娃都成人了又过来练。健身房嘛其实就这样， 房租，水电，器械维护这些是硬支出，剩下就靠的是年卡和私教会员费用，刨干刨净勉强持平。说实话有时候我也烦，早晨一起来心里就在想，干脆我关了算了，早晨一大早去晚上回家快十点，图啥哩。但这种念头也只是一瞬间，还是要起床收拾，把饭带上，打开车门狗狗跳上车，到了楼下，牵狗上楼，开门，检查水电，检查器械，迎接会员，白天过完，晚上九点关门，关门之前再检查一遍，回家睡觉，日子就这么过来，用流行的话说 ，就是佛系，开心就好。
■ 和小狗相伴
1997年到2023年，整整二十六年，这二十六年，想过关门吧，想过，但是没有关过门更没有跑过路，我们一直坚持下来了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，这间健身房是老祝一手养大，现在在我手里，我努力，能开一天是一天，有人来办卡就办卡，办一年就练一年，想上私教课就交钱上，还是老样子，不搞啥酬宾大优惠的事，简简单单的。
现在，每天早晨我走进健身房，豆豆小时候在器械之间乱跑就好像发生在昨天，老祝也还在，我感觉的到他。这辈子遇到老祝是我最幸福的事，这家健身房就是我和他的另一个孩子，再有四年就整整三十年了，我会坚持把健身房开下去，未来有一天，我和他还会相见。
作者 | 褒河浪人 | 陕西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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