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五一,对于汉中市留坝县江口镇铁矿村的何远斌一家来说,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。何家的自建房经过近两年的设计改造,摇身一变成为一家风格别致、设施精良的民宿,门口挂上林溪居的铭牌,开业迎客了。何远彬告别多年矿山务工生活,翻开了人生新一页。
人口仅4万出头的留坝县,深藏于秦岭腹地。22摄氏度的7月平均气温,加之91.23%的森林覆盖率,令其避暑休养条件优越。近年来随着民宿行业的发展,越来越多外地游客前往留坝,文旅产业迎来发展契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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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尤其是周末,入住率比较高。”林溪居民宿开业两个多月后,何远斌的小儿子、即将升入大三的何亚均告诉第一财经,他主要通过抖音、小红书、微信公众号以及民宿主交流群等途径招揽客人。小何言谈从容沉稳,他客观分析,达到比较理想的运营状态,预计需要一年半时间。
何家为开办民宿投入了100多万元,其中包括40多万贷款,经济压力不小。何亚均说,父母多少有些焦虑。除了积极开发客源,小何一家也根据客户的意见不断调整房间布置与服务细节。林溪居附近山岭植被茂密,有大片的樱桃、板栗和猕猴桃林,他们设想,如果把采摘、徒步等项目结合起来,民宿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。
江口镇铁矿村的民宿集群,是留坝县“四个一百”工程中的10个民宿集群之一。短途步行可达的范围内,除了最早建成已经名声在外的山舍民宿,林溪居、栗山溪和松云居等三家民宿也已经投入运营,另外还有两家完成了主体改造,预计今年10月投入运营。
7月初,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王向民带领《调研中国》课程的学生来到留坝,重点考察民宿产业发展情况。在铁矿村以及留坝县其他民宿集群,王教授和学生详尽采访了民宿管理者和工作人员,目标是在调研与记录的基础上,发掘乡村转型发展的创新经验。
最初吸引王向民从上海赴留坝调研的,是隐居乡里·楼房沟等民宿的服务水准,以及留坝县政府和乡镇工作人员的积极与务实。第一财经记者随《调研中国》团队一起探访留坝,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,探访这个山区人口“小县”的民宿产业故事。政府引导扶持、资本运营推进、村集体、合作社和村民广泛参与,留坝民宿发展的“共生”框架已经初步建立。
产业和文化的变革,如何与绿水青山一起持续推进?本地居民尤其是村民如何持续从中获益?乡村转型发展需要怎样的制度创新?这是《调研中国》团队希望观察、总结和传播的。
改变楼房沟,改变留坝
“没有一天是晚上12点前结束工作。”隐居乡里·楼房沟项目经理梁浩峰边用电脑工作边说。这个山西小伙子2019年来到留坝县小留坝村楼房沟,他说,自己扎根楼房沟纯属意外。在酷热时节来到这个大山中的寂静村落,最显著的感觉就是凉爽。山村植被茂密,溪流潺潺,这里距离留坝县城只有十分钟车程,地理位置优越,成为隐居乡里在北京之外的第一个项目地。
隐居乡里成立于2015年,定位为“中国乡村生活方式和县域文旅产业运营商”,“专注于以国有经济与村集体经济为主体,挖掘在地乡村资源优势,通过孵化并运营村落品牌实现乡村沉睡资产的盘活,提供一站式乡建解决方案。”这段信息量很大的介绍,在梁浩峰结合日常工作的解读下得以形象展现。
“我是通过隐居乡里的系统培训进入公司的,2019年10月在楼房沟参加培训,当时这里刚开业。”经过一段时间实习,梁浩峰刚好被分到楼房沟项目。他加入隐居乡里时有自己的小算盘,“隐居乡里有平台,我来这学习,初衷就是回山西自己家把房子改造好,也搞个民宿。”
“挖掘在地乡村资源优势”,“实现乡村沉睡资产的盘活”,这样的目标,在楼房沟逐渐与梁浩峰和同事的日常工作结合起来。融入工作之后,梁浩峰的想法变了。“我觉得做这个事对大家都好,逐步有一些社会责任感在里面,给我带来了一些升华。”在楼房沟工作的三年多时间,他在起步阶段负责确保项目正常运转,后来与村民合作一起开发新产品,“比如说邀请客人去村民家里采摘蔬菜,留坝的西洋参、香菇都是可以采摘的,把最简单的采摘变成村民的收益。”
留坝的棒棒蜜是地方标志性农产品,即村民利用原木制作蜂箱生产的蜂蜜。留坝位于秦岭南麓,是南水北调的生态涵养地,环境极佳,蜂蜜等农林产品品质优良,但以往主要在本地销售,价格低廉。“我们带着客人去村民的蜂场,他们养了这么多年蜂,对蜜蜂是很熟悉的,就给孩子们讲蜂蜜是怎么来的。通过这类研学互动带动,一瓶蜂蜜可以卖到198元。”记者看到,留坝的各类特色农产品,在隐居乡里的线下门店和线上平台均有销售。
外来企业带来的改变不仅体现在农产品上,更体现在人的培养上。隐居乡里针对乡村妇女提供管家培训,针对项目管理者和乡村干部也提供相应培训,将乡村稀缺的专业能力和视野带到留坝,“最终通过我们的努力让整个村子的人都有提升,让他们知道内心要充实,要有自信。”梁浩峰说。
在楼房沟,和游客接触最多的是一个个小院的管家,上岗培训之前,这些乡村中年妇女大多在家务农带小孩,往往缺乏自信,“面对城市的客人,她是很怵的,有时候话都不敢讲。”梁浩峰说,经过培训,管家们学会了用放松的姿态与客人交流,其中几位有了丰富的经验,还创业开办了自己的民宿。
隐居乡里项目总监蔡勇告诉第一财经,留坝是公司离开北京大本营在外地做的第一个项目, 从地方官员、生态环境、交通到村民民风,“我们选址的标准可能有50条、100条,但选项目最终最核心的就是选人,双向奔赴双向选择,主要看大家是不是急于改变当前的生活和生存现状。”
政府推动与村民参与
在楼房沟的特色酒馆河·酒肆,留坝县文旅局原局长齐勇向第一财经回忆起留坝民宿发展的历程。“起点是2015年,当时最先开起来的是火烧店镇的云溪·阿凌客栈,返乡创业青年蒋凌通过众筹模式打造了一座风格独特的乡村民宿,一个院子,10栋木屋,用的建材基本上都是我们当地的木头、石头,非常有调性。”云溪·阿凌客栈开业后生意火爆,成为留坝返乡创业的典型个案。
返乡创业是乡村振兴浪潮的核心议题之一,产业振兴需要有资源、有能力的带头人,除了蒋凌,留坝的民宿领域不断出现多位带头人物,李彩云、谭悦等得到诸多媒体平台的广泛报道。
看到民宿带来的变化,火烧店镇和留坝县逐步确定,要把发展乡村民宿作为提升旅游迭代能力和服务品质的方向。从第一家民宿开始,到引进隐居乡里·楼房沟、道班宿、秦岭宿集、携程度假农庄·留坝秦岭1号联营店等精品民宿,尤其是经过最近五六年的发展,“留坝县已经建成精品民宿5家,优品民宿48家,大众民宿27家,目前来说,民宿产业发展走在了咱们全省的前列。”齐勇说。
引进多家知名民宿后,留坝在文旅领域的影响力显著提升,随着这个藏在深山里的避暑佳地被更多人知晓,当地通过民宿推进文旅目的地品牌打造的目标愈发清晰。
精品民宿引来高端客流,政府借势推动本地居民投资运营优品民宿,鼓励农家乐升级改造为大众民宿。“大众民宿的客源主要以周边地区的游客为主,优品民宿、精品民宿的外地客源比较多,尤其是西安、成都包括重庆的客人。这几年总体来说民宿客源还是比较广,更主要的是入住率比较高。”齐勇说:“我们测算了一下,精品民宿、优品民宿的入住率远远高于县城的酒店,基本上精品民宿的入住率每年平均能达到85%以上,优品名宿入住率达到65%以上。”
“民宿产业发展以后,吸引到了外地比较高端的一些客户,我们(留坝)的接待服务能力、服务水平明显地上了一个台阶。”齐勇说:“一个好的民宿聚集地也是一个小的旅游目的地,通过这个目的地的打造,通过特色民宿的发展,通过业态的丰富,其实也吸引了更多的城市游客走进农村,感受大自然,所以无形中推进了我们全县全域旅游的发展。”
2021年年底,留坝提出利用三年时间在全县推进“四个一百”工程,目标是提升100家农家乐,打造100家民宿,培训100名管家,推进100名创业就业。“我们对大众民宿、优品民宿、精品民宿分别制定了不同的奖励扶持政策,包括设计费补贴,还有民宿房间数的补贴。”齐勇说。
共生发展
在留坝探访,乡村民宿的设计风格和设施配置令人眼前一亮。从普通的农村自建房到美观舒适的民宿,在乡村建筑设计领域深耕的建筑师王求安起到了重要作用。他主持的安哲建筑师事务所,是“四个一百”工程的设计合作方,主导了留坝这一波民宿浪潮的设计工作。王求安告诉第一财经,他的团队在留坝接手设计了200个民宿项目,设计团队通过线下和线上微信群与业主沟通,“最忙的时候,公司40多个人都扑在留坝项目上”,与政府工作组一起推进设计与施工。
谈及与留坝村民的合作,王求安说:“他们生活在乡村,基本没有接受过设计服务,其实村民是需要的,很多人也愿意付费。”在留坝,王求安团队会为业主提供不同设计方案,业主反复斟酌后选择了需要更多投资的方案,这类情况很常见。
据了解,村民的民宿改造投资从几十万元到两三百万元不等。留坝县政府联合几家金融机构,“县上的信用联社、农行、邮政储蓄银行推出民宿贷,最多可以贷到300万,政府做一些贴息。”据齐勇介绍,截至7月18日,留坝县民宿贷共计贷出96笔3415.5万元,今年以来贷出43笔1735万元。民宿产业发展以来,据统计,留坝本地居民投资民宿产业的资金达2.8亿元。
从设计到资金,再到后期运营,政府的扶持很关键,多方的合作也是产业持续发展的保障。留坝民宿产业提出了多方“共生”发展的概念。梁浩峰认为,共生体现在经济收益上,就是“大家共同得利”。“事情做好了大家都得利,做不好大家都有损失,所以大家的目标是不是就达成了一致?”王向民告诉第一财经,他的调研非常关注本地居民即村民能否持续获得收益。
隐居乡里·楼房沟民宿自2019年起每年给小留坝村合作社分红。这家精品民宿项目一期共有9个院子,二期也已经开始建设,项目所有建筑均为村集体合作社的资产,通过银行杠杆,这些资产显著增值。“我们作为托底运营方,保证项目的正常收益,这也是探索壮大村集体经济的一种模式,大家共生发展,村集体包括村民的收益相对来说是有比较稳定有保障的。”梁浩峰说。
隐居乡里还与政府合作,承担起留坝文旅品牌传播、专业活动组织、人才培训等工作。外来企业与基层政府、村集体与合作社、村民等都有不同层面的合作,彼此支持,融入民宿发展的框架网络。
王向民认为,留坝民宿产业有四个主要的主体,包括政府(主要是基层政府,包括县政府和乡镇政府)、市场资本、村集体(现在的形式叫乡村合作社)和居民。他对产业发展的权力结构进行分析,给出了审视留坝民宿产业的政治学视角。可以看到的大致脉络是,基层政府大力推动和全面支持民宿发展;外来资本与基层政府、村集体合作,设计打造样板项目并进行市场化运营;村集体连接资本对接居民从而降低交易成本,最后是部分居民拿出房产、资金和人力参与到产业之中。四个主体合作,共生发展。
谈及留坝民宿产业的共生模式,齐勇认为:“既要让老百姓通过民宿产业发展实现增收致富,也要通过民宿产业发展壮大村集体经济。外面的运营商过来,也需要获得一些经济收益,所以民宿产业发展对留坝来说应该是多赢。只有这样,这个事业才能够长期、良性地发展下去。”
王向民认为,乡村振兴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使得乡村能够可持续发展,这是从传统社会转向现代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。“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,就是从乡村汲取资源充实城市的过程。现在要反哺乡村,怎么来反哺?引入外部资源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方式。”他认为,依靠传统乡村的秩序没有办法实现再生,必须把外部资本引入进来,“但是外部资本会带着外来精英一起进入,外来精英会改变当地人的行为方式,这个过程会很漫长,也会比较难,但是结构性的趋势是很明确的。”
第一财经记者在探访中,看到倾尽全力投资民宿的农民的期盼与担忧,以及行业人士对可能会发生的恶性竞争的焦虑。与城市消费连接的进程中,乡村社会的各方共同参与产业与文化建设,它们能否持续合作达成共赢,值得持续关注。
本文摄影/王晓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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